反转“寒门难出贵子”命题:研究“高门望族为何总出贵子”的经济社会学
文/高行云
首发时间:2022年6月22日
一直以来,社会学家的研究习惯是“目光向下”,所以你看到的名著书名往往是《街角社会》《扫地出门》《世界的苦难》等等,研究边缘人群、受苦受累的群体。
所以,社会学家会介入“寒门为何难出贵子”的讨论。可是,如果反过来讨论呢?
近年来,社会学也兴起研究精英的浪潮,关注“高门望族”,或者说有钱有势群体,更甚至想要了解这些高门望族的子弟如何一直都是“贵子”,没有把高门“坏家”成寒门。这种研究焦点的转向,也因为社会不平等越来越加剧。比如,在美国,接近 80% 的私有财富由前 10% 的家庭拥有,其中仅前 1% 的人就拥有近40% 的财富。
- 1 - 高门望族为何总能出贵子?反转“寒门贵子”命题
然而,当我们越关注财富不平等,越关注“高门望族”,越关注“富二代”,我们越会陷入一个悖论:现在已经不是地主时代、血统时代,现在是社会流动的时代了,正如熊彼特曾用“公共汽车”比喻现代资本主义发展:在公共汽车上总能找到特权精英,但公共汽车上的乘客,即精英的成员,却在不断变化。如此一来,富人如何恒富呢?富人如何让子孙恒富呢?
这是研究精英、研究富人避不开的问题。同样的,社会学家会关注“贫穷文化”、“贫困社区”、“寒门难出贵子”等方面研究,探讨穷人为什么会让贫穷得以代际延续,但是其反面问题:富人的代际延续面向,也同样值得研究。
当我们将目光转向财富代际延续的社会流动研究之时,又会发现作为社会学主打领域的“社会流动“研究,其实不太能帮到我们研究富人群体。因为社会流动研究以研究教育—地位回报关系为主。简单地讲,他/她们是想测量:“你多受教育一年,收入会不会增长”这样的问题。然而,对于富人来说,遗产、馈赠、信托,这些丰富的形式,绝非只是拿个教育回报的问题。
(社会流动研究主流:教育如何带来回报?)
究竟要如何研究富人群体呢?尤其是研究“贵子不出自寒门”、“高门望族为何总出贵子”的代际延续问题呢?说得更直接点:现代社会,“血统”有多重要?
2022年,《社会学年鉴》(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)刊发了一篇研究富人社会学的文献,来自德国著名的马克斯普朗克学会的社会学研究所前任所长、经济社会学家Jens Beckert的作品。他建议我们关注“高门望族为何总出贵子”的几个方面:
– 1 – 高门望族总出贵子吗?经济史研究
Jens Beckert建议我们多关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经济史学家Gregory Clark等人的作品,因为这些经济史学家会探讨了几个世纪以来的精英家庭的变迁。例如,Clark的研究发现,“血统”仍然很重要,甚至几个世纪前与精英富人相关联的身份,仍然可以预测这些家族后代的社会地位。同时,经济史学家也会以姓氏依据,研究精英的长期稳定性,甚至从 15 世纪的佛罗伦萨到今天都有稳定传承。
不过,常见的研究还是用各国发布的富豪榜为依据,这方面的时间会限制在近几十年。从富豪榜的每年变化,你能看到流动性。因此,如果你看1980 年代以来,美国福布斯榜单,会觉得白手起家的、第一代亿万富翁的数量有所增加,尤其是来自技术、金融和零售等行业的企业家。
例如,有研究表明,2001 年发表的福布斯前400强榜单上,有 57% 的人在 1989 年没有出现在榜单上。不过,Beckert教授提醒我们,乍一看,这说明社会流动性很高,但是要解释起来不是那么容易。因为你没办法搞清楚,那个跌出400强名单的富豪,是不是只是到了第401位。也因此,近年有学者追踪研究,会发现与白手起家的企业家相比,继承家业的富豪更有可能继续入选福布斯 400 强,从而支持财富相对稳定性更高的说法。
– 2 – 如何合法的囤积财富?
财富不是土地。土地在那里就在那里,但是财富要如何保值、如何囤积、如何延续给下一代呢?
著名的历史社会学家查尔斯蒂利在《持续不平等》(Durable Inequality)一书中,提出的“囤积机会”的概念,认为富人之所以能延续他/她们的不平等优势,是通过将获得资源和机会的机会只限定具有特别资格的社会群体里。
(蒂利提出的不平等持久化机制)
财富就是这样一种资源和机会。如果它长期被囤积和限制在“血统”的资格群体里,就能够保持“贵子不出于寒门、只在高门望族”。为此,Beckert引用最近研究,分析拥有超过 1 亿美元财富的超级富豪家族是如何运用各种法律手段的:家族章程、家族信托公司、家族基金会和家族办公室等制度化方式,形成所谓的“超高财富例外论”。比如:
* 家族办公室可以未在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注册的情况下进行投资,于是投资与回报都成为秘密的机会。
* 家族基金会允许富裕家庭通过免除各种税收来保护他/她们的财富。
* 信托可以在离岸司法管辖区注册,以最大限度地减少税收义务,而且即使出现合法性问题,也不用移交财富的控制权。
* 离岸金融中心提供税收优惠或保密的财富存款。
* 当然,直接从私人财富转为某些公司,就是财富的永久化的最简单手段。
最重要的是,你会看到这些“高门望族”的财富稳定性秘诀,都是以现有法律结构为基础,免受许多金融和税收约束,而其运作,又是不为公众所知。
我在之前也推进过一篇讲述富人如何避税的社会学研究,欢迎了解。
郑爽被罚2.99亿!究竟富人为什么想逃税?社会学家分析出五大原因
– 3 – 如何让“富二代”继承财富?
说起来你可能不信,社会学古典大师涂尔干、马克思都讨论过继承权问题。毕竟,他们那个时代,还有很多真正的贵族。但是,社会学家到现在都没有重视过这个议题。由于社会学仍然研究很少,所以Beckert教授建议我们在这方面多了解政治学家和法律学者的作品。
谁来继承?怎么继承?这对于“高门望族”的代际延续至关重要。就好比中国古代的“分家制度”和西方的“长子继承制”,对家族形成产生了不同的影响。
宏观上讲,有些特定群体在历史上被排除在继承权利之外,所以影响了如今的不平等。最直接的是性别问题。直到 20 世纪下半叶,大多数国家的妇女和非婚生子女的财产和继承权都受到限制,而且在许多国家至今仍然如此。更不用提,有些继承法还基于种族和民族的歧视,试图阻止了某些群体获得财富和传递财富。
制度上讲,直接相关的问题是:私人拥有的财富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继承遗赠还是个人成就?有多少现有财富是继承而来的?在Beckert引用的文献里,在美国大约 40% 的私人财富可以归因于礼物和转移遗赠,在德国有估计大约三分之一的私人财富是继承的,而法国的估计值则是60% 的财富来自继承。
我们只要反事实想一下:如果这些财富不是来自继承,那如今的社会不平等格局又会是什么样呢?
从税收上讲,不管是遗产税或遗赠税,都是自 19 世纪后期以来(也就是马克思和韦伯的年代)被逐步重视,视为在代际转移时纠正财富不平等的主要政治手段。20 世纪初,几乎所有国家都征收累进遗产税。最高峰是20 世纪中叶,达到了 80%税率。不过,时代在逆转。自 1970 年代以来,遗产税或遗赠税在政治上引起争议,许多国家取消或大幅降低了这一税率。
– 4 – 研究高门望族,还可以关注哪些方面呢?
Beckert教授还建议我们关注其它一些方面:
* 文化与社会资本:家族培育富人社会化,会强调让年轻一代接受参与“务虚会”或者较早接触财富管理,习得这方面的文化知识。同时,富人也会有意识转移他/她们的社会资本,让后代成长为有钱有势人的社会网络之中,并结识具有相似地位的潜在配偶。
* 财富管理界:有富人,就有人给他/她们管理钱。社会学家在这方面研究得相对多一些,比如Brooke Harrington 的《资本无国界》(Capital without Borders)一书,基于民族志和访谈,研究了信托和房地产经理行业发展,及其与超级富豪客户之间的关系。
* 政治影响力:正如上面所说的遗产税或遗赠税的削弱或取消,这离不开富人对政治的干预。此外,还这涉及到资本利得说的争议。
* 慈善捐赠:正如美国富人喜欢成为慈善基金会,背后也涉及到的财富转移。
* 这是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的第660期推送 *